许多日子以来，我除了关注造型艺术的基本因素(如：体量、材质、肌理、空间、线条、色彩、形象等)对作品的支撑作用之外，更关注作品的非表面(表层)的特制(如：体验、情感、经验、心理等)对作品的文化属性的内在作用。当我逐渐将漫不经心的视线凝聚，以便集中地思考与此相关的问题时，我感到西方文化对艺术创作(包括：戏剧、舞蹈、音乐等)，尤其在“前卫艺术”创作中存在着一种非乐观的现象。于是，我开始对汉文化乃至汉语域文化的境况进行思考，于是，当下以抽象为特征的语言文本与具象的视觉为代表的图像相互间身份关系，不由得形越我的关注。我甚至想做一些有关“当代汉语文本的美术批评”的实验，在一个时期里我写了一些有关这方面的扎记，我以为其中的价值有五个层次：

　　(1)注重汉语文本的美术批评对中国艺术走向更高的精神领域具有不可估算的意义。

　　(2)注重汉语文本的美术批评对汉文化精神、丰富人类整体文化精神提供一种可能。

　　(3)注重汉语文本的美术批评对确认当下中国艺术发展提供一种现实的母文化的信念。

　　(4)注重汉语文本的美术批评有利于自省汉文化的种种缺点和有利于汉文化的发展。

　　(5)注重汉语文本的美术批评有利于正确评估汉文化传统的价值批评体系。

　　重视汉语文本不仅是重视汉文化的表述工具，而是重视汉文化的精神家园。

　　我注意到有人也在关注这一命题;其实语言文本不只是一种表达工具，它跟一个民族的文化心理，思维方式密切相关，它记录了一个民族的文化踪迹，成为延续历史与未来的血脉。如果说任何文化特性都展示有自己的语言性，要认识一种文化，只能从语言出发，那么，保护语言其实就是保护文化，放弃母语其实意味着放弃自己的传统和历史，放弃自己赖以生存的文化基因。

　　在我作这方面思考的期间，我注意到有一些艺术家，也在作相同的思考，我记得其中有一位说了一句相当有意味的话;“当代艺术将出现在金钱与灵魂相互指控的法庭上，而最终判罪受罪的不仅仅是一种艺术现象或某种艺术思潮，而更为重要的是汉文化域的艺术精神乃至整个汉民族文化的价值”。真是很有意思。

　　(一)“前卫艺术”是一个料动而不确定的东西，这种似乎是“德士古”油筒滚动时带来的回声从中国北方、南方、东方一气响了十年。无意中竟成了一种历史的回声。被裹进其中的，便会发出品位出不同的音质来，按江苏顾丞峰的意思可分：1新写实风格2表现主义倾向3抽象、4材艺5意象艺术6装置类。人们面对多元化的作品，视觉所产生的经验悬浮感和审美的灼痛以及内心引起的自身文化的窘迫和文化的焦虑。于是出于下意识地对情感维持的需求，迫使自己在设置问题的同时置入非逻辑的似乎对经验反省的内容。以克服或缓解心灵上可能带来的失重感，藉此以营造与环境相适应的气息，问题是，当气息散却后，一行闪着霓虹般光芒的话语直接刺眼底：失去了生命的体验将意味着失去了什么?

　　(二)“前卫艺术”若离了反判性和扩张性，成为社会域返回内心域的单程航班的话。那么。’前卫艺术“反而成为一桩可沟通可指定而无需“追认”的轻松事件。当代社会中的“前卫艺术”的价值体现在何处呢?简而言之，体现在对当代人和当代文化的批判性之中。

　　(三)都市品性的累养是由无数个一般的生活方式垒起。都市人文形态是由各种品位的人和各种标号、规格、特制的工业产品的溶合物组成。信息是确认这种形态的标准之一。

　　曾经拥有许多信息资源、财富或在理念上拥有这些的人，一旦失去这一些时。回忆和噩梦便成了自己的贴心朋友。似乎展示现在样式的过去(不真实的过去)成了理念的“真实”而往返于虚无的失落之间的一张邮票。

　　当卫星电视给整个世界以一种标准的信息冲击时，当艺术和艺术品相离时，当非绘画材料大量运用、技法的无限制堆砌时，艺术的无奈使文本描述随之也感到困难重重。消解的方法似乎有二种，一种是：即让位于“至高无上”的“创造性”。另一种是吴亮所谓的“放弃”。艺术似乎不再是一件严肃的事，似乎不再需要什么文本来加以描述。艺术通过艺术品的娱乐形态使之成为大众文化的公有财产，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似乎资本主义已越来越以扩张的方式使之程式化，而反映当下社会心理和生命体验的艺术则越来越变的琐碎而显得无聊。样式所呈现的形象不再有其应该有的词语和语境。把经验作为美学的精华进行全方位的形而上的提升，使看似贫乏的现状放射出一种戏剧性。

　　(四)当年，“新达达”继续杜尚开辟的道路而展示现成品的各种可能性时，杜尚意识到其中的危险性，他明确地指出：“我当时发明现成品，是想给乌烟瘴气的唯美主义泼盆冷水，可“新达达”却在其中发现了他们的美学价值。”“新达达”的这种带有娱乐性质的展示和扩张，实质上已消解了杜尚在精神领域上不断推进的意味。

　　“前卫”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前卫艺术”是⋯⋯

　　面对当下艺术，人们容易先验地在汉文化领域的坐标中寻找搜索其定位。并以汉文化文本界定阐述其内涵。然而领人吃惊地是：这种自觉搜索时常无奈地被大量洋腔、洋调、洋味组合成的一道道无形篱藩所干扰。这不能不引起生活在文化域中人们的深思。

　　被“威尼斯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卡塞尔大展”等入选的中国艺术家，就目前状况而言，可以说是洋人以非汉语域(或想用汉语域其实并不懂汉语域精神的)的眼光摘下的桃子。最为无聊的是洋人在原离汉语域、远离艺术本体的状态和在以西方文化中心主义阳光关注下，使汉语域艺术家有一种强烈的灼痛感，去年(94年)威尼斯双年展的情况是值得深思的。

　　(五)在我没有认真观看刘大鸿的原作和没有认真注意刘大鸿这个人时，刘大鸿的朋友卢杰则认为刘大鸿的画有一股子“鬼气”。有一天，我谨慎地向刘大鸿提到“鬼气”这一词义时，刘大鸿十分敏感地想证实我的想法。当我轻柔地从他那敏感的眼神中将“鬼气”一词飘过之后，看得出刘大鸿的疑虑未消。

　　关于“气”，我曾经问去过欧洲懂些德语的王 音：欧洲，辟如德语中是否有关于“气”的词语。王答：“只有科学意义上的如物理和化学上的‘气’。”的确汉语域和非汉语域的精神实质不一般，欧洲人不以“气”来描述某个人的精神状态，而汉语域中的中国人却十分能领悟“气”的韵味，而且能从自然观和人文观出发，进而不断地发展变化成一个充满活力的思辩场。最终上升到一个哲学的领域。中国人讲“气”是有起独特的道理的。

　　“气”似有似无，说无，它因人因时因地扑面而来，说有，可又不见踪影。在汉语域的精神里“气”是一种精神沟通，“气”是一种生命的体验，“气”是一种生命的辐射。

　　每一个艺术家都以自己的文化方式钩成与之相对应的“气”或以自己生命所包含的“气”构建自己的文化方式。“气”是天生而不可抗拒的。于是汉语中有关“气”的词义就显得格外的丰富，如：傲气、霸气、帮气、憋气、才气、粗气、刁气、大气、恶气、风气、疯气、匪气、粉气、浮气、佛气、腐气、骨气、鬼气、古气、贵气、龟气、寒气、黑气、火气、豪气、浩气、横气、骄气、奸气、贱气、僵气、狂气、老气、灵气、浪气、牛气、暮气、蛮气、神气、死气、燥气、商气、杀气、骚气、童气、武气、仙气、嫌气、喜气、乡气、小气、闲气、雄气、阴气、油气、阳气、硬气、洋气、郁气、野气、怨气、英气、紫气、朝气、浊气、瘴气、焦气、种气⋯⋯

　　凡“气”种种可达三百五十之多，可以说中国画坛“气”缠绵⋯⋯直到永远⋯⋯

　　(六)汉语域以及汉语作为自身存在的方式是显而易见的，汉字的“象形”与汉字的“意象”，有限与无限性完全体现在了汉语文本的无穷魅力。汉语词义的多义和一义之间的游移，为中国人消解了自己言行责任的围墙。庄子曰：思之无涯，言之滑稽，心灵无羁绊。

　　尽管有时汉语显得大而无当，但这背后有着上千年的传统支撑(这种传统曾包含着无数次汉语文本的表达和思维的实验)。同时，汉语表达的方式也存在着不同地域文化圈的事实，如从中国古代医学角度来看，可分为：黄河文化圈的针灸学医学、长江和淮河之间文化圈的本草学医学以及长江以南文化圈的汤液学医学。

　　至今为止，汉语文本所显现的汉文化存在着种种却缺憾，其中之一的是以北方话为基础以普通注音法为标准的语音思维方式在很大程度上表达、描述的思维方式带有显明的北方特点。

　　长言道：一方土地养一方人。据此，南方的土地便养着南方的人，对南方的人、南方的艺术家的作品若用北方的思维方式来阐绎，总有一种“不确定性”。

　　(七)世界语言文字趋一的拼音化是显而易见的。唯有汉语仍顽强地保留着“象形”的结构，而不被拼音同化，这是一种有意味的现象，可见汉语的生命力。

　　无论世界历史如何的演讲，形而上的各种文本如何变化，但汉语依然以自己的文本为人类文化保留提供阐述着自己特有的经验、感受和知识。用汉语文本表述不仅是一个用“象形”的汉字在写字的事件，而是用汉字所孕含的东方智慧来显示其独立的品格，天、人、性、理、道、器、阳、隐“等汉字的简约而宏广，使人感到从中所散发的“气”鼓吹着你的视觉和思维之船在世界语言的大海里遨游。

　　对此，我的朋友顾晓鸣也认为：“人们讲了多时的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中国文本和风格等等，其实它们就深埋于作为中国语言的主要部分的汉语之中。”由此而言，汉语的诗词、散文的“意象”同其它语种相比显得特别发达。汉语词语的韵律、曲牌的规则可以说也就这么几百个汉字，它们音形交融，传达着无限的诗意和意境，这一切构成了汉语的各种文本。然而，欧美文化方式的介入，反而使汉文化在警觉中保持自身的个性。同时也应该在对这一现实的警觉中，针对异化和变异的种种作出有建设性的对策，以免带来有“同化”之嫌的后果。

　　谢冕的话：“当前汉语的境况实在令人担忧，社会一步一步向前发展，而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出中国古代文明的灿烂”。不能不让人深思。

　　附：《铸造的可能》前言陈燮君

　　1995.9.4于停云斋